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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胡特告诉我们什么?-自体心理学评述

向程 2021-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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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自体心理学是关于想象界的理论


  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是聚焦于个人自体(self)的分析方法。我们大致可以这样说,弗洛伊德的经典(或传统)的动力学理论是在符号界说话,自体心理学是在想象界说话。确切地说,经典的心理动力学理论是在说符号界的法则,而自体心理学尊重想象界的体验。

  但是,我们切不可认为自体心理学的理论概念只适合理解母婴二元关系,也不能简单说成它与“符号界”或“他者”无关。实际上,作为独立的精神分析实践者,科胡特自体心理学的诸多概念,富有创意地阐释了早期母亲他者“M”对于主体构成的影响。


02.内省与自我理解


  古人倾向于向外寻求自体的影子,譬如,他们通过梦、幻听来与全能的“神”交流,由此表达自我的意愿并采取行动。直到苏格拉底时代,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门前的那第三句铭文“认识你自己”才真正成为一个主题。

  类似“我是谁”这样的认识问题,其实是一个对无意识主体的自我发现的问题,在这条通向自我发现、自我理解的道路上,科胡特强调内省,并且走得很深。科胡特提出的“双极性自体”概念,实际上是关于人类欲望本体或“力比多”的一个更为精致的结构模型,它完整地描述了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命冲动(力比多)的客体属性,这比客体关系学派的见解更为直观而深刻。人类婴儿期无意识的“夸大性自体”,犹如全能的神谕一般,如果这种需要未得到满足和镜映,自体将被激起“自恋性暴怒”并对冒犯者毫不饶恕的无情报复。

  作为分析师,我以自己的切身体会熟知了这类病理反应——无论是在边缘性及精神病性患者身上,还是在自恋性人格患者身上,这种原始全能和原初自恋,都有其极其微妙而疯狂的表达。


03.共情的临床内涵


  精神分析一般不谈“共情”而只谈“神入”或“同理心”,但这两个概念是有一些区别的。

  自体心理学是精神分析阵营中唯一强调“共情”的,并将共情置于理论的核心位置。科胡特一再说明,他所理解的共情与传统意义上的共情没有本质区别,即把它定义为“替代性内省”、“同理性融入”或“换位体验”,或者更直观地说,就是一个人(试图)感受另外一个人的内在生活,并同时保持有距离的观察者立场。因此,科胡特从未声称自己为治疗提供了新的“共情”概念,也没提到这个称之为共情或同理性融入的概念与“神入”有什么不同。

  不过在我看来,科胡特通过自己的分析实践,完美的实现了人本主义共情和精神分析神入这两个概念内涵的叠加,并且极大地拓展了分析师共情觉察的疆界,为分析工作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譬如科胡特认为,在自体心理学框架下,分析师无论是在“倾听-理解”状态,还是在“回应-解析”状态,都是以共情为初心的,而不是把共情作为载体或手段。也就是说,共情本身就是目的。

  在科胡特那里,共情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分析关系要素,而是一个最重要的分析理念与治愈方法。


04.扩展共情的疆界


  科胡特对共情疆界的扩展表现在哪些地方呢?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一句话很重要:“分析师不仅可以共情到患者对分析师‘爱恨交织’的移情体验(这是经典心理动力学关注的领域),而且还可以共情到患者将分析师作为‘自体客体’的体验,即ta把分析师看成自己的一部分、或者把自己当作分析师的一部分的情感。”

  这意味着在分析情境中,分析师不仅要保持对“客观事实”的判断力,而且还要承认和肯定患者对外部现实的那些个人知觉的合理性和有效性,并确保不以所谓“客观”或“理性”去质询患者,无论这些个人感受与现实如何地不符。

  分析师这样做的理由在于,虽然面对的是成人患者,但分析工作的对象不是眼前这个可以设想为富有理性逻辑和现实判断力的成人,而是患者身上那个对分析师产生“自体客体移情”的“内在小孩”。

  那么,分析师如何对待边缘性及精神病患者呢?仍然是共情。科胡特指出:“边缘”是一个相对的病理学概念,是可以被分析治疗的隐性精神病,是否被治愈,取决于分析师是否能够(a)不论暴露在多么严重的自恋伤害中,都能保持“共情意向”,并且(b)能使患者在自体客体移情关系的帮助下,逐步探索出其脆弱性之下的动力学和起源学原因,并最终能够充分地重组ta的自体。

  科胡特绝不仅扩展了共情的疆界,而且因共情对象的扩展性改变而增补了共情的功能性内涵,并重新定义了分析师的角色和姿态。


05.分析的不同阶段都要共情


  科胡特指出,分析师在分析治疗的不同阶段都要共情。这大概是说,在倾听阶段需要共情,由此患者能够感受到分析师对ta的容纳和理解。进一步,分析师进行的解析也是共情的,患者感到自己被另一个人充分而准确地理解。

  也就是说,无论是理解还是解析,都是基于理解,而不是试图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给患者一个符合其内在“主观现实”的动力学解释,无非是对患者更深的理解,是“理解”这一基本治疗单元的扩展与深化。

  换个说法,分析工作无非是帮助患者完成从不知道到知道的过程,无论是针对患者原始而混乱的内在感受,还是针对外部世界的客观事实,在共情中,分析将向着更加客观、现实的方向转变。渐渐地,“患者内心那个古老的自体客体经验逐步被一个成熟的自体客体经验所代替”,这便是科胡特所说的分析工作的标志性进展。

  不过科胡特强调,即使到了这个阶段,分析师仍然需要保持“自体客体”的共情功能,继续接受着患者,支持着ta去经历面对外部世界时不可避免的挫折。也就是说,无论是在理解和解析阶段,还是在分析中、后期的“转换性内化”阶段,来自分析师的共情,对于患者的心理构成而言,都是决定性的。


06.理解→解析,其实并不容易


  对于那些具备成熟自体的患者而言,分析工作通过一个短暂的理解阶段,便可以顺利进入解析状态。科胡特一开始也是按“理解→解析”序列来工作的。但他发现,有相当多的患者,无论是在分析的早期以及之后延续治疗的很多年中,都不能忍受来自分析师的任何一丁点解释或解析性干预。分析师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局面:原本是想要真诚地理解患者的内心世界,想把患者真正搞懂,结果招来的却是患者对自己的“局外感”、“他异性”和解释的“不贴切性”的攻击。

  “你根本不懂,别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不明白我的那些感受!你听我说……”这种时候,分析师只有闭上自己的嘴巴,做一个专注而安静的倾听者,患者才能忍受。如果分析师试图使用“面质”来迫使患者正视自己的问题,则可能直接引发负性治疗反应。

  科胡特对“面质”这种揭露技术的基本态度是谨慎或弃之不用,他觉得“面质常常是陈腐的、多余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导致患者重演其童年的基本创伤,对分析的进展尤其不利”。分析的任务并不是要通过面质去揭露和改变患者,而是要通过对其自体客体移情的一致的解析,去治愈自体的缺陷。

  不得不承认,在许多个案中,分析师始终处在那个不厌其烦的理解者位置。只有在分析治疗的后期,当患者对童年的心理创伤的修通过程几近完成时,患者在多年的自体客体移情中渐渐获得了新的“转换性心理结构”时,他们才能够从生活本身中去接受现实的教训。


07.自恋是人的毕生追求


  患者执着于对自体客体的想象性移情,沉溺于“镜映”、“理想化”和“孪生”等原始体验,并保持一种自恋性投注状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自恋!无论是习惯性地沉溺于自恋,还是缺乏自恋性满足而追求自恋,保持或追求自恋性满足,这是根本。因此,分析治疗的目的就不再是帮助患者从自恋中走出来,而是促进当事人从原始(或原初)自恋状态发展为健康、成熟的自恋。

  对主体而言,自恋是一条独立的人格发展主线,它遵循“原始→成熟”的发展路径。自恋又叫“自体爱”,在科胡特眼里,自体爱和客体爱一样,都是从原始的形式逐渐演化为成熟形式的。分析过程中,将两者看作并行不悖的线索予以分别审视考察,这种思路常常是有用的。重要的是,我们不要把两者对立起来。不论何时,基于“自恋是原始的,而客体爱是成熟的”这样的判断,认为自体爱能够被客体爱所取代,都是错误的。

  科胡特就此进一步得出一个推论:人从依赖到独立的转变是不可能的。人的正常心理生活的发展,只是自体以及它与自体客体之间的关系的性质变化,而不是那个自体客体被别的爱的客体所替代。尽管缺乏严谨的逻辑,但从分析治疗角度看,科胡特的这一说法似乎还是有道理的。

  不过,科胡特并没有否定自体爱与客体爱之间的关联,他说:“客体爱,像其他任何强烈的经验,如激烈的身体运动一样,能够强化自体。进而,众所周知,强壮的自体能让我们(在与客体的关系中)更强烈的经验到爱和欲望”。


08.攻击性与自恋性暴怒


  与经典的心理动力学理论不同,科胡特不把人类的攻击性视为一种天生驱力,而是将它看作是个体在遭遇无反应环境时的一个分解产物。用一句比较哲学的话来说,不存在恨,恨只是爱的缺乏。显然,科胡特是一个一元主义者,并不承认“善恶二元对立”。当自体面临无回应的人际环境时,攻击性便成为表达主体欲望的手段,因为对于有反应的环境的需要是人的原始追求。攻击性是对无反应环境的回应,也正是这种“没有反应的环境”抑制了婴儿核心自体的发展。

  科胡特说:“人的破坏性作为一种心理现象是次要的……特别是破坏性的暴怒,它总是因为对自体的伤害而被激发”。分析关系中,治疗师的共情失败往往是触发攻击性的诱因。可以设想,如果婴儿已经感到恶心,母亲还是坚持要把奶瓶塞进ta的嘴里,ta会是什么感觉?当患者走进咨询室,治疗师没有和ta打招呼,患者可能因被忽视而感到绝望,这些与上述婴儿的感觉,其实是一样的。

  当一个5岁左右大小的儿童,因为缺乏来自母亲这个自体客体的镜映而陷入暂时性崩溃时,科胡特相信,这个儿童同样可以因为再次得到镜映、支持而得到安慰。因此,对儿童以及那些成人身上的内在婴儿而言,无法从充满关怀的自体客体那里得到足够满足,从而导致了自体的破碎、内在的空虚以及方向的迷失。但同样,他们可能因为能够从治疗师那里重新获得“自体客体”的关爱而重整旗鼓。

  如果儿童始终无法从自体客体那里获得满足,ta将感受到一种要摧毁失灵的自体客体的冲动,这种冲动被称之为自恋性暴怒。

  儿童的自恋性暴怒往往能成功唤起母亲或外部环境的反攻击,从而导致进一步挫败,即:自恋性暴怒总是转回到暴怒者自己身上,导致产生自我厌恶、虚弱和绝望,甚至出现强迫性受虐等原始强迫、原始仪式化及精神病性症状。这一病理过程对于早期脆弱的自体具有极大的摧毁性。

  当患者体验到治疗师的共情失败,或者ta无法从治疗师那里获得自体客体的同调回应,自恋性暴怒可能会在治疗关系中释放。

  科胡特厘清了自恋性暴怒与成熟意义的攻击性的不同:“自恋性暴怒与为了消除达到目标道路上的障碍而进行的攻击之间的不同在于,前者以不宽恕的仇恨和残忍为特点,后者的特点是不会因为一些不必要的原因而伤害对手,在目标达成后这些攻击就会消失。”


09.患者突然变脸和病情恶化


  科胡特依据自己的分析工作经验指出,在治疗的初期阶段,当患者在治疗师的帮助下产生行为改善,对治疗师充满感激性回应,并似乎有证据显示治疗获得了初步进展之时,接踵而至的可能是患者突然变脸和病情恶化:ta们开始质疑治疗师的责任心,质疑分析效果,或者攻击分析治疗对ta一点帮助都没有,或者认为治疗师是不共情的、不称职的、误导的、野蛮分析的,等等。

  为什么患者变脸如此之快?答案十分简单,是移情反应引发了患者的自恋性退行!也就是说,因为移情关系——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移情,而是针对早期养育者“自体客体”的移情——突然浮出水面了。夹杂着自恋性暴怒的对自体客体的移情,将分析情境转变成具有创伤性的过去情景再现。这个时候,在患者的主观体验层面,分析师的存在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早期养育者”的再现。


10.分析师怎么办?科胡特的体会


  我这里摘录三段科胡特在《精神分析治愈之道》一书中针对一个个案写出的深切文字,供大家参考!

  第(1)段:“他(指患者)感到确信无疑的是,我所说的对他都没有帮助,我和他完全不合拍,他来找我是在浪费时间。我尽可能冷静和开放地倾听他对我的排斥和拒绝,后来患者出现的一些联想信息,似乎指向了与此相关的另一些情况,我于是给出了另外一种解释……。不过,我的这个解析所带来的赞同以及生气、绝望的消失,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在两三次会谈之后,他又离开了这个主题,再一次指责我要毁了他——我记得那是我对他的状态感到最担忧的时候,我甚至在问自己是否应该停止治疗,并把他送到其他人那里冷却一下,或许会更好一些……。”

  第(2)段:“我已经直觉地领悟到,即便是严重的自体破碎,如果他是治疗行动的特定层面上的内在经验,只要——这个“只要”至关重要——分析师能够保持他的分析立场并且开放地、非防御地尝试对患者的正在发生的内在经验进行共情式共鸣,那他就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危险。因此,我努力地坚持去理解我的患者,极尽所能地去忍受他对我的攻击——甚至有一个短暂的时期,他公开地向我的一个同事苛刻地评价我,而他们只是在一个招待会上曾有一面之交而已。”

  第(3)段:“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充分地感受到他所感受的,我给予他的是言辞而不是真正的理解,我因此重演了他早期生活中的基本创伤。(对我来说)只有把患者的指责当作(心理的)真实,持续真诚地去接受,然后持续地(最终成功地)审查自己,去除那些阻碍着共情理解的内在屏障,最终才可能扭转局面。”


11.自体破碎


  当个体的自尊受到忽视或侮辱,由此对ta的自尊造成打击,ta感到受伤并引发自恋性暴怒,当这种暴怒体验为无法遏制时,自体将会出现破碎。因此,由失望、绝望而产生的暴怒,无论是毁灭外部他人还是攻击自己,都是对自体的伤害,也是个体的力比多从现实生活中的一种激速撤出。

  要特别注意,那令人焦虑的、恐怖的、完全让自体丧失功能的自体破碎,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有伤自尊或自恋的侮辱性情景中,甚至包括心理治疗的情景。

  按照科胡特的说法,患者可能因自己接受治疗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体验到自恋性暴怒。特别是,当患者对治疗师产生了理想化移情,或者对自己产生某种失望时,便会因接受治疗而感到羞耻。这时,具有心理优势的治疗师可能成为患者自恋性暴怒所攻击的对象:“我,居然需要你来帮助我,而且我还要付费!”这对于渴望完美的无意识夸大自体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具侮辱性的事情。

  自恋及自恋性暴怒给治疗过程带来的一个常见问题,是患者特别容易感觉自己被治疗师攻击。有时候,治疗师哪怕只是轻微的问询、不确定的眼神,都可能被患者理解为是在质疑、轻慢与攻击。譬如,当患者讲述了自己的幼年经历、感受以及想法之后,治疗师“那么,你对此有何感受或评价?”这样一句通常情形下的标准回应,可能会触动患者的自体破碎体验,激发出不可预期的暴怒。

  当然,患者也可能采取较为隐晦的方式来表达不满,譬如迟到、失约、转换话题、拒绝沟通,或者暂停治疗关系等,以此防御某种无法抑制的自恋性挫败。


12.对自体的攻击与躯体化


  处于自恋状态的患者,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暴怒和攻击也不需要理由。譬如,治疗师的日子过得比ta好,人格上比ta独立,并且拥有自己的生活,仅此一“暴行”就足以让患者感到暴怒。患者以主观感受和想象作为爱与恨的唯一重要依据。

  当自恋性暴怒不能向外指向自体客体,而是转向自己时,某种不完美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羞耻感,将成为主导患者行为的内部体验。这种源于自恋性暴怒的自杀、自毁行为,本质上属于“情感依附型抑郁”,它源于自体原欲投注的失败——没有找到自体客体,自体的欲望无法被锚定,故而结束自己的生命,以避免自体持续处于某种死寂感、空虚感、羞耻感等不完美体验中。不难理解,这种病理机制的自杀绝非由道德上的自罪感所引发。

  科胡特强调,患者的不完美体验起源于早期与父母的互动,常见情形是父母因孩子生病或受伤而感到愤怒。

  孩子生病,父母生气,孩子觉得是自己身体造成的,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要求自己的身体必须完美,要求做事绝对符合要求,或者绝对可控,这样才能感受到足够安全。如果不是这样,就会攻击自己。

  科胡特对“躯体化”的理解,也是从这里延展而来的。自恋病人对于自己的躯体不适极其敏感,因为这与对“自己的身心”丧失控制有关。譬如头疼、恶心、便秘和性无能等,这些都可能让他们感到恐惧或自杀般的绝望。这似乎很夸张,但是可以想象,如果我们将这些躯体感受放到一个只有十个月大小的婴儿身上会怎么样呢?婴儿一定不会觉得只是小小的不舒服,而是要命的绝望:“我为什么拉不出粑粑?我害怕!为什么妈妈不能让我好起来?为什么我自己不能自己好起来!”

  另一些患者可能与此相反,他们对身体的预期总是夸大的,觉得自己不会有任何风险,从而导致对潜在危险的自我忽略,取而代之的则是药物滥用、毒品或精神活性物质依赖,或者进行包括性成瘾在内的各种行为冒险。这是科胡特对成瘾行为的另一种解释。


13.受虐


  在关系中受虐,是对指向自己的自恋性暴怒的绝望阻拦,以防止自己陷入自杀念头。如何理解这句话呢?因为受虐者通过满足他人的要求可以获得一些虚假的自我价值感,否则他们的就会陷入深度的抑郁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受虐是对死亡的抗争。类似地,那些发生在儿童、青少年身上的自残行为,同样具有受虐的这一病理特征。

  传统的心理动力学将患者的抱怨、自虐视为一种爱的诉求的病理性表达,即“自虐是对关注的变相要求”,这种解释对于自恋型人格的患者是不适用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实际上,患者受虐式的生活方式——ta的抑郁、ta的自我伤害和自我鞭挞——是为ta的自恋性暴怒寻求的另一安全出口,正是因为这种自虐,让ta免于自杀的风险。


14.镜映、理想化与孪生


  科胡特喜欢用“同调回应”来强调自体客体的功能,它包括安抚、融合、镜映、培育以及正向积极的刺激反应,还包括父母作为自体客体的价值观与理想。自体客体的这些功能,将被个体内化为自体的一部分,构成个体成熟自恋的基础,表现为自我信任、创造力、幽默,以及对自我价值与健康抱负的积极接纳。

  在科胡特看来,我们渴求从他人那里得到镜映,努力追求自己的抱负与理想,渴望与某个人成为“孪生兄弟/姐妹”并与他分享我们的热情和感受,这些构成了发展核心自体的三个基本选择。

  他进一步提示治疗师,当遭遇来自患者的理想化移情时,要认可并鼓励这种“脆弱的触须”,而不是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再次将它践踏。当患者说:“找到您我就有救了!”治疗师被患者置于圣坛上,可能担心自己责任重大而产生焦虑。实际上,这种焦虑可能是现实的,担心自己无法满足患者婴儿化的期待,令患者失望。因此,治疗师可以选择和患者一起讨论这种想象中的理想化关系的发展,而不是见诸行动地事实上去满足患者的要求,这样的处置往往具有异乎寻常的效果。

  患者发展核心自体至少有三次机会,首先是镜映,通过被镜映和接纳来确认自己的抱负和雄心;然后是理想化,即用于理想化的他人的关系来代替抱负心;最后的机会是寻求孪生体验,即以“彼此秒懂”而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友谊长存。

  治疗师往往提供给患者的恰恰是第二次机会,让ta能够信任治疗师并内化这个好的、可靠的自体客体。而镜映与孪生,则是理想化之后同样会再度出现在治疗关系中的移情,由此构成三条独立的、相互交织的与治疗师这个自体客体建立关系的可能性。

  不过要记住,患者可能会排斥任何依赖治疗师的感觉,因为这是患者在无意识中决定不去跨越的底线。


15.代际关系和俄狄浦斯情结


  科胡特基于自体心理学理论来解读俄狄浦斯情结,认为代际关系的基本成分是“延续性”和“依存性”,而不是不可避免的谋杀性竞争。他认为,弗洛伊德所说的悲剧式英雄——俄狄浦斯,其实是一个“被拒绝的男孩”,造成这一悲剧性结局不是亲子关系的必然。科胡特试图以荷马史诗中的奥德修斯的故事来阐明对代际关系的不同看法,奥德修斯冒着生命危险去拯救他还是婴儿的儿子,以此证明是爱,而不是恐惧与妒忌,构成代际之间的情感主流。

  这样的理解没有问题。科胡特批判性地看待俄狄浦斯情结这一经典理论,认为弗洛伊德的把这一情结视为人类生物学上的命运,让性从一开始就背负了内疚和恐惧,并在一代代人之间的传递,这是病理性的、悲观主义的人性假设。科胡特旨在指出,如果父母的心智足够健康,能够镜映儿童自然性欲的出现,并给予一个来自父母的禁忌(即乱伦禁忌),那么俄狄浦斯心路历程将会成为一种快乐的体验,而不是杀戮。

  反之,如果父母缺少一个健康的、内聚性的、有活力的自体,当他们面对一个处于俄狄浦斯阶段的“不听话”的孩子时,就会做出竞争性、惩罚性和诱惑性的反应。因此,父母的人格缺陷才是导致俄狄浦斯冲突的根本原因。

  其实,科胡特理解的俄狄浦斯情结与弗洛伊德的原初阐述是基本一致的,只是科胡特将阉割压力和代际之间的竞争性,置于一种根本性的位置而予以抨击。事实上,俄狄浦斯情结这一动力学理论,描述的是发生在3-5岁小男孩内心的“从冲到、阉割到禁忌”的动态心理过程,是揭示了“父母我”三角关系的平衡与道德起源的动力学。而歌剧《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不过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个创伤性特例。


16.对经典理论的吹毛求疵


  科胡特说:“精神分析给人最大的伤害在于,它迫使人们要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人们自以为了解的事物——自己心灵的全貌——其实是不了解的,这是精神分析必定会面临抵抗或阻抗的原因。”

  这句话有道理吗?似乎有道理,因为多数自恋患者处于对自体客体的移情体验中,无意探求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无意识真相。但科胡特这样的说法算不上有说服力的批评,其荒谬之处在于,它粗陋地否定了人对未知自我的天然热情与好奇心。因此,科胡特的说法以及由此而对弗洛伊德的攻击,是吹毛求疵的自恋性暴怒发作。

  实际上在分析情景中,无论是患者还是分析师都是“不知道”的,并非治疗师知道唯患者本人无知,何来自恋性伤害?按此逻辑,引导一个人完成自我领悟,必定会导致伤害。这样的结论是武断的。

  科胡特的另外一些说法可能更为离谱,他在《精神分析治愈之道》第二部分的“自体-客体关系的在思考”中说:“弗洛伊德相信精神分析被排斥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科学使人们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无法完全进入自己的内心(居然还存在着一个无意识),自己并非自己内心的主宰”。这是极其虚弱的质疑。事实正好相反,尽管精神分析承认无意识的作用,但分析治疗的全部意义却在于发挥理性意识的功能,让无意识心理内容意识化。“意识化”或“领悟”让个体与自己的无意识主体有了相遇和对话的可能性,因此变得不仅能更能完整地理解和体验自己,而且事实上在现实层面也能更加自如地掌控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能更加勇敢地应对来自外部世界的挑战。

  进一步,科胡特极力贬低知识和真理的价值,指出“其他价值”等于或高于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甚至说:“当追求真理和诚实分别成为自我的功能和态度后,真理的价值地位就下降了”。科胡特将诚实与真理对立起来,然而作为一种常识,诚实是抵达真理的路,两者原本是不矛盾的。

  在对“防御-阻抗”概念的讨论上,科胡特也表达了他的毫不饶恕的攻击性。他说:“无论是理论上还是临床上,‘防御-阻抗’这个概念都不是错误的,也没有被新的概念所取代。但是在今天,它们已经没有以前那样重要了,不应再把它们当成理论和实践的核心。……在精神分析刚刚起步,且包括弗洛伊德在内的所有分析师都还是新手的时候,它们的确非常重要。”细细品来,科胡特的说法耐人寻味。科胡特自诩:“分析师,特别是自体心理学导向的分析师,对治疗掌握到一定程度后,就很少从‘驱力-愿望’以及防御的视角来看待患者了。即使他这样做,也是在对患者自体的需求的整体理解的框架中。”

  科胡特的这些漏洞百出言辞,无异于将病理自恋状态当作人类“心理-精神活动”的全部存在,并试图以对自恋理论的偏爱来贬低经典的心理动力学的价值,这是美中不足的。

  科胡特“自体-自体客体关系的再思考”中基于维护自己的自恋而对弗洛伊德进行了一番批判和攻击,这大概可以被理解为是对质疑他的同行(多数是自我心理学人士)的回击——不是直接的,而是迂回的、不失体面的方式——对弗洛伊德这个原初权威的攻击。


17.什么是被治愈?


  被治愈的标志就是获得了健康自体。什么是健康自体呢?健康自体也叫健康自恋,它是一种成熟的自恋状态,科胡特常常以“创新性”或“创造性”作为描述健康自恋的关键词。这种创造性不是个体天生的结构,而是通过与自体客体的互动而内化形成的“补偿性结构”。

  科胡特说:虽然“我们无法确定自体中原发性结构与补偿性结构的最佳比例……通过观察那些我相信活得特别有意义和创造性的人们,我得到的印象让我假设,以补偿性结构为主导的自体,是高成就能力的最为丰富的源泉。换个说法,最具创造性的生命,是那些尽管在儿童期遭遇了深切创伤,但能够找到朝向内在完整性的新方法而获得新结构的个体。”

  这是一段非常奇妙的描述,它赋予人格缺陷或创伤以积极正面的意义。自体心理学以接纳的态度面对早期养育性创伤,承认个体摆脱这种原始冲突的所作的毕生努力,强调了“转换性内化”和“补偿性结构”的价值,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积极看待缺陷和冲突的新视角,并提示我们去审视那个把“悲剧人”推向成功或失败的潜在行动者。

  科胡特强调治疗师的情感回应对患者的重要价值。患者需要通过一段长期稳定的治疗关系来完成对自己的重新养育,而患者针对治疗师这个自体客体的移情,为治愈创造了条件。不过,那些不能共情患者的“内在小孩”、不能与患者建立稳定而持久的分析关系的治疗师,则无缘这样的重新养育。

  精神分析治疗的工作涉及的是某种修通过程,亦即:自我必须重复触及患者被潜抑或割裂的种种内心冲突,以及那些童年期冲突所产生的防御性响应。所以,治疗需要建立一种情境,以允许并鼓励患者内心最原始的种种倾向被重新激活。无论是镜映移情而被激活的夸大自体,还是理想化移情所产生的与治疗师的融合需要,都是治疗关系体验的正常部分。治疗的核心职责是帮助患者去面对这样的移情,并对移情诉求做出共情性回应。


18.回到自体客体


  如果说拉康精神分析是关于“父之名”的精致雕塑,那么,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则是关于“母亲能指”的一曲颂歌,这个代表早期母爱的能指,被科胡特命名为“自体客体”。

  科胡特经常广义地使用“自体客体”这一概念,他指出:“当成年人成熟地选择支持性的自体客体时,他生命先前所有阶段的自体客体经验都会潜意识地再次出现。例如,当我们因为伟大的文化理想而感到振奋时,我们早期被伟大而令人钦佩的母亲所拣选的旧有的振奋体验,以及被允许与她的伟大、冷静和安全感融合的经验,都是我们成人此时经验到的愉悦的潜意识暗流。”


(南岛/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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